抑鬱簡史:人類爭議最多的病,有人視它為洪水猛獸,有人卻引以為豪

從亞里士多德、拿破崙到林肯、丘吉爾、張國榮,無數人遭受過抑鬱的折磨。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全球約有 3.4 億人遭受抑鬱症的困擾,每年超過 100 萬人因抑鬱症自殺,而其中 90% 以上沒有尋求過專業的幫助,甚至不瞭解自己究竟是出了什麼狀況[1][2]

抑鬱症患者如果沒能得到有效的治療和控制,疾病可能會越來越嚴重,而抑鬱症最嚴重的發展結果就是——自殺。

隨著無數生命因自殺而離去,抑鬱症正在逐漸被大眾所熟悉。然而,在公眾和抑鬱症患者之間普遍存在一種矛盾,那就是普通人認為抑鬱症患者過於脆弱,而患者則認為只有自己才能體會到那種內心深深的痛苦與憂愁,沒有人能理解他們。

但事實上,縱觀整個抑鬱症認知的歷史,我們能夠看到,人們對抑鬱症的認知,在不同時期文化洪流的影響下,曾在荒謬與崇高、罪惡與時尚之間劇烈搖擺,至今仍在不斷變化。

絕望痛苦古今皆然,而人類認識自身的過程遠非一蹴而就,從古至今對抑鬱症的探索與鬥爭,也見證了社會、思想、科學、文化的發展與變遷。

史前時代及古埃及:敵視抑鬱——神祕與夢境

在史前時代,抑鬱症等精神疾病一般會被看作是超自然的神祕力量對人精神的干涉。

一般來說,部落為了把導致他們族人精神層面發生問題的邪惡力量祛除掉,也就是會對患者以各種方式進行“驅魔”。有一些部落會使用顱骨“手術”的方式,即在患者的頭骨鑿一個洞,試圖釋放被困在腦袋裡的邪惡力量。這種手術的操作方式至今成謎,僅遺留下一些人類學考古證據。

(環鑽術,來源:網路)

在古埃及,人們認為抑鬱症是由於破產或者身份地位的下降所導致的,猜測可能是由於古埃及被尼羅河所滋養,土地豐饒,人民生活相對富足,社會大眾對財富與身份有著前所未有的重視,形成了“身份地位落差造成精神疾病”的認知。

為了治療,人們會使用帶有麻醉效果的藥物和睡眠療法,嘗試通過對夢境的解釋來發現疾病的緣由。

《驅魔》(1598 年)版畫

古希臘與古羅馬:追尋抑鬱——醫學哲學大沖撞

憂鬱的英文單詞 melancholy,詞源出自希臘文的 melainachol,原意是“黑膽汁”。古希臘人認為人格受到四種體液的影響:黏液、黃膽汁、黑膽汁與血液,而憂鬱就是黑膽汁過多造成的。

由於受哲學家和思想家亞里士多德影響,當時的人們認為抑鬱與天才、創造力有關,因此,人們並不排斥抑鬱,反而追求抑鬱的感覺。

公元前 5 世紀末,被尊為“醫學之父”的希波克拉底認識到憂鬱是由內外雙重因素混合影響而致。

在希波克拉底看來,抑鬱對人有著消極的影響,並不值得追求,既然“黑膽汁”是抑鬱的原因,那麼當時最為流行的醫療方式——“向神祈禱”就只不過是騙術而已,他提出給抑鬱症患者服用曼陀羅花等通便或催吐的草藥,希望通過排洩掉更多的黑膽汁讓體液重新恢復平衡。

雖然黑膽汁理論現如今看來荒謬可笑,但希波克拉底開創了藥物治療抑鬱的先例。希波克拉底還意識到抑鬱症與心境有很大的關係,他建議國王帕迪卡斯二世與所愛女子結婚,通過圓滿愛情帶來的積極心理作用來治療憂鬱症。

(希波克拉底的四體液學說)

在哲學界,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反對這種體液論,認為嚴重的精神障礙屬於哲學範疇。柏拉圖還提出了成長模型:一個人的童年生活會決定其性格的形成,後天環境也對精神健康有重要影響。

這一模型深深影響了現代精神病學。有人因此提出,希波克拉底是“百優解”(知名抗抑鬱藥——氟西汀)的祖師,而柏拉圖則可看作“精神動力學心理治療”(抑鬱症的心理治療方式之一)的先驅。

關於抑鬱症的探索從古希臘時期持續到古羅馬時期,古羅馬時期的社會大眾同樣追求抑鬱,他們認為抑鬱是與詩歌、戲劇有深刻聯絡的情緒,具有藝術特質。

而在醫學方面,古羅馬醫學家伽林在此領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不僅是體液理論的支持者,同時還指出,有些人天生就比常人更有抑鬱傾向,相當於提出了抑鬱症具有基因層面的先天性易感,對於這些人,平衡體液的藥物和方法就難以對他們產生效果(這為後續的基因和遺傳學說提供了很好的支撐)。

與此同時,醫學與哲學在解釋與治療抑鬱症方面的衝突也仍在持續。古羅馬斯多葛學派是哲學派別的典型代表,他們認為,憂鬱和異常的情緒是由於人對自身經歷和處境的錯誤認知所導致。他們認為,只需要轉換對自身所處形勢的認知,就能夠緩解精神上的痛苦。

中世紀:審判抑鬱——宗教力量

5 世紀 ~15 世紀,人類文明進入到相對黑暗的中世紀,人們對抑鬱症的認知受到宗教的強大影響。

宗教社會將抑鬱症看作一種惡毒的疾病,是上帝的懲罰,或是魔鬼撒旦給罪惡之人所帶來的惡果。

最具代表性的是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他認為那些抑鬱症患者是受到了魔鬼的誘惑,他們的靈魂不在天父上帝的管轄之內、不為上帝所救贖。

同時,抑鬱症還被看作與懶惰相關聯,抑鬱症患者低落的情緒被看作是其懶惰成性,對生活冷漠、不關心。

最極端的時候,抑鬱症患者會被當成巫師、女巫、異教徒,受到誣衊和殘酷的迫害。

《里亞爾託驅魔事件》(1496 年)——維託雷•卡爾帕喬,精神疾病患者被定罪為異端

文藝復興:抑鬱時尚——文化風靡

15~16 世紀文藝復興的到來,讓抑鬱症突然變得浪漫化。亞里士多德的觀點最具代表性:在哲學、詩歌、藝術和政治上出類拔萃的人(天才),都有憂鬱的特質。

文藝復興時期誕生的偉大人物似乎也印證了他的話,米開朗基羅、達·芬奇、牛頓等無一不是抑鬱的天才。

《抑鬱症》(1514 年)——阿爾佈雷特·丟勒。憂鬱是天才的象徵——這種跌倒谷底的絕望正是渴望求知與創作的表現。

氣質陰鬱開始被視為思想有深度,脆弱的性格則被看成為深邃心靈付出的代價。

最後甚至形成了一種時尚,一種“貴族病”,整個歐洲的上流社會流行這樣的姿態——滿臉愁容、沉默寡言、一頭亂髮,躺在沙發上,凝視地面或死盯著月亮,幾小時一動不動……(跟葛優躺還是有區別的……)

啟蒙運動:歧視抑鬱——理性萌芽

17 世紀是理性時代,啟蒙運動時期,生理學與解剖學領域不斷湧現出的重大成果為人們對精神疾患的理解提供了可靠的依據。對抑鬱症的宗教、文化解釋被醫學解釋所取代,1621 年羅伯特·伯頓的《憂鬱的剖析》,是對以往抑鬱症研究成果的集大成者。

在理性至上的時代,抑鬱症患者因為理性存在缺失受到歧視,被看作是過度放縱自我的異類。對當時的社會來說,抑鬱不再被視作為創造力的象徵,而僅僅只是精神失常。

隨著蒸汽機器的發展,社會開始流行把人看作是一部機器,代表人物為哲學家笛卡爾。受其影響,對抑鬱症也產生了很多科學解釋:比如認為憂鬱症是人體中的纖維失去彈性所引起的,或是歸因於大腦特定部位的血液供應量減少。

當時治療抑鬱症的方法也充滿機械般的殘忍,其中有一派就主張用身體痛苦來分散對內心痛苦的注意,常見的是讓患者溺水,或是把患者放到高速旋轉的機械椅子裡,讓患者眩暈嘔吐來治療精神問題。

18 世紀,英國醫生喬治·切恩提出,抑鬱症是由於工業化帶來的越來越多的舒適感與財富所造成的。為了抵消這種頹廢所帶來的令人厭惡的影響,切恩為病人開出了清簡的素食療法。

哲學家埃德蒙·伯克進一步指出,“憂鬱、沮喪、絕望、自殺,都是我們在身體放鬆的狀態下對事物的悲觀看法帶來的結果。對於這些不幸,最好的治療方法就是運動或是勞動。”

同期,精神病院開始運營(當時的精神病院與監獄類似)。當時社會對抑鬱症患者的歧視,讓人們紛紛把自己患有抑鬱症的家人關到精神病院。

《瘋人院》(1799 年)——弗朗西斯·戈雅,病人被驅趕進瘋人院,關押、放血、服藥,試圖使他們恢復正常”。

浪漫主義運動:美化抑鬱——注重情感

從 18 世紀末到 19 世紀,浪漫主義運動席捲世界,抑鬱症也隨之時來運轉,被時人視為具有洞察力的心理狀態。

浪漫主義運動時期的人強調情感與直覺的重要性,認為兩者不僅可以在愉悅中所找到,更紮根於靈魂深處的黑暗角落。通過閱讀悲傷的詩集或是漫步於黯淡的淒涼之地來激發抑鬱的情緒被看作有益於發展自我認知的良好鍛鍊,抑鬱也因此成為精神的高地。康德就認為“憂鬱可遠離俗世塵囂”。

雖然憂鬱再度經歷復興,這種情形卻是短暫的。十九世紀末期心理學和生物學的發展逐漸為現代對抑鬱症的認知觀念奠定了基礎:抑鬱症是精神疾病,會阻礙(而不是幫助)一個人成為真實的自我。

《耳朵戴著繃帶的自畫像》(1889 年)——文森特·梵·高。受抑鬱症困擾的梵高割去了自己的耳朵,並最終自殺身亡。

如今:接受抑鬱——情緒化學

19 世紀中期至今,抑鬱症開始被視為情緒障礙。這一轉變是相當重要的,因為在此之前,雖然抑鬱症幾經沉浮,人們對它的認知仍然停留在身體缺陷的層面上。

一個人的情緒能夠影響身體和心靈這個新觀點從根本上改變了醫生和心理學家對抑鬱症的研究方向。

20 世紀 50 年代,研究人員發現,當人們使用一種能夠大量消耗單胺類神經遞質的藥物後,人們會出現抑鬱表現。於是,抑鬱症機理假說中的“單胺假說”出現了。

“單胺假說”認為,抑鬱症患者的情緒之所以被痛苦霸佔,只是由於缺少幾種單胺類神經遞質而已。這些單胺類神經遞質包括 5- 羥色胺(5-HT)、去甲腎上腺素(NE)和多巴胺(DA)。

在單胺類神經遞質中:

  • 去甲腎上腺素可能與人的警覺性有關,同時也與焦慮、注意力和對生活的興趣有關;
  • 5- 羥色胺則對應焦慮、強迫觀念;
  • 多巴胺對應注意力、積極性、愉悅和獎賞機制,同時也與患者對生活的興趣有關。

當這些神經遞質量少或化學反應效率低下,人就會情緒低落、失去興趣、愉悅感減少、積極性下降,從而出現抑鬱症的表現;增加這些神經遞質的量或提高化學反應效率,就可以增強人的警覺性、提高注意力、增加積極性與愉悅體驗,從而減輕或消除抑鬱情緒。

目前,大多數抗抑鬱藥會增加一種或多種單胺類神經遞質在突觸間隙的量,從而增強神經遞質的作用效率。也有一些藥物直接影響神經元之間感受器的敏感性,從而起到相同的作用。

(如今,患者會學習如何接受抑鬱症、如何與抑鬱症共同生活)

各種各樣模糊的想法都會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對抑鬱症越來越清晰的認知:這是一個人類已經與之鬥爭了數千年的頑敵,我們對抑鬱的認知、我們對抑鬱所下的定義與做出的解釋,不僅是我們發自內心的感受,更衍生於我們所處時代和文化所認可的觀念。

如今,科學思維與科學方法將一切敵視與追尋、罪惡與時尚的標籤,從抑鬱症身上剝除。只要秉承科學精神,就能不帶歧視地面對抑鬱症,與抑鬱症達成和解,使其得以規範治療。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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